石阶不语

版次:007    作者:■吴天胜2025年08月13日

编者按

抗日战争时期,梁平因为建有军用机场,从1938年10月4日至1944年12月19日,侵华日军飞机曾80余次飞抵梁平上空,投掷近万枚炸弹轰炸梁平县城,造成大量人员伤亡。其中,最惨重的一次是1939年3月29日的一次空袭,炸死269人,炸伤200余人。但敌人的炮火可以摧毁我们的房屋,却压不垮中国人民的钢铁意志!

那年初夏的风,微热。肩上的担,沉重。挑夫的心,滚烫。

百步梯宛如从天而降的琴键,望不到头的挑伕队伍是那起伏的音符——他们在这山河之间,奏响一曲抗日战争的激昂乐章!

1

一根扁担、一挑箩筐、半张凉席、一口砂锅、一只竹水筒。这便是石节当挑伕的全部家当,他将它们视作杀敌的武器。

天蒙蒙亮,他便赶到城西乡公所。箩筐装满沉甸甸的黄谷,他跟着长长的队伍上路了。挑伕从全县征召,尽是精壮汉子。从未干过重活的石节,甫一上肩,脚下便是一个趔趄,险些栽倒。

“少担点。”旁边一位年长的挑伕看他吃力,低声示意他倒出些黄谷。石节哪里肯,只在肩上又垫了块破布,咬紧牙关,踉跄着跟上队伍。他生得文弱,骨子里却憋着一股倔劲。

从梁山(今重庆市梁平区)到万县(今重庆市万州区),一趟足有九十余公里;即便只到分水(今万州区分水镇),也有四十五公里之遥。来回皆需翻山越岭,全凭一副肉肩,一双铁脚。饿了,砂罐煮粥;渴了,竹筒舀泉;困了,半张凉席往地上一铺,天当被,地当床。

好容易捱到百步梯。这石阶陡峭如壁,共一百零八级,坡度竟有六七十度,过往商旅无不敬畏,遂得“百步梯”之名。此刻,梯上梯下挤满了挑伕。一队向下,经百步梯过分水,直抵万县码头;一队向上,是从万县卸了货返回梁山的。

立于百步梯顶,石节心潮翻涌。他是读过书的,深知脚下这条古道承载的千年烽烟——它是荆楚入蜀的咽喉,历来兵家必争。三国刘备挥师入蜀、明末张献忠铁骑破川,皆以此地为锁钥。连那矢志北伐的陆放翁,也曾踏过此梯,北上汉中。传奇太多,连旁边的崖壁也刻满了斑驳的石刻,民间更是流传着数不清的豪杰诗篇。

石节屏息凝神,一步一阶,在光滑的石阶上缓缓挪移。箩筐微晃,便惊出一身冷汗,生怕一个闪失,连人带粮滚落深渊。

行至半腰,他寻了块稍平的石阶,稳稳放下担子,坐下喘息。目光不经意扫过不远处一座山头,只见一片刺目的焦黑。

“那是去年三月廿九,鬼子飞机炸完县城,仓皇逃窜时丢下的炸弹造的孽!”身旁一位挑伕顺着他的目光,恨恨说道。

梁山人刻骨铭心的“三二九”大轰炸!石节的拳头猛地攥紧,钢牙几乎咬碎,那炼狱般的景象瞬间撕裂记忆,汹涌而至……

2

那天的惨剧,始于一场街头演出。

上午11时左右,县城文庙前人山人海。石节和救亡工作团的同学们正在这里进行抗日宣传。

小品《捉汉奸》正演到高潮。演员们活灵活现,尤其最后“枪毙”汉奸那一刻,台下观众屏住呼吸,直到那声“正义的枪响”,才齐齐爆发出解恨的喝彩。

接着是街头剧《放下你的鞭子》。扮演敌占区少女的女同学泪眼婆娑,控诉日寇暴行;扮演进步青年的男同学挺身而出;那“日伪长官”的狰狞嘴脸更是激起公愤。演至动情处,几位激愤的观众竟要冲上台揍那“长官”,被工作人员死死拦住。

这些节目,是石节他们自发成立的救亡工作团精心排演的。团员多是县城几所学校的热血青年。前期在街头巷尾的演出已反响热烈,今天终于等到文庙这块宝地,大家格外卖力。

节目轮番上演,掌声喝彩此起彼伏。趁着台上表演间隙,几名学生钻入人群,将一张张传单塞到观众手中。传单上印着《新华日报》的社论,还有振奋人心的诗歌文章。人们读着,议论着,胸中热血沸腾。

压轴节目是诗朗诵《给我一支枪》。石节与另外四名同学肃然走上舞台中央,向观众深深鞠躬。待场下安静,石节那清朗而充满力量的声音率先响起:

给我一支枪

我要上战场

我的兄弟

我的爹娘

都惨死像滩泥浆

我的田地

我的家乡

也被轰炸得一片精光

日本鬼要叫咱国破家亡

……

突然!文庙上空,凄厉的空袭警报如同恶鬼的尖啸,撕裂了所有激昂!人群中炸开一声恐惧的嘶喊:“鬼子的飞机来啦!快躲啊——!”方才还凝聚着同仇敌忾的人群,瞬间如惊散的羊群,哭喊着四散奔逃。

3

石节和几名同学冲向远处的防空洞。日机如秃鹫般俯冲而下,低空扫射的子弹泼水般泻落,一枚枚炸弹带着死神的呼啸砸向地面!

霎时间,天崩地裂!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浪排山倒海,大地痛苦地痉挛。弹片、碎瓦、断木如同死神的镰刀横飞乱舞!房屋像纸糊的玩具般接连坍塌、起火!顷刻间,繁华街市化作一片火海与瓦砾!

跑是来不及了!石节就近扑向一棵粗壮的老树,死死抱住树干。刚伏下身子,一颗炸弹便在咫尺之遥轰然炸响!狂暴的冲击波挟裹着泥土和砂石,狠狠将他砸向树干,瞬间将他抛入无边的黑暗……

不知过了多久,他发现自己躺在文庙那残破的舞台上。同学们围着他,嘴巴焦急地开合着,脸上写满担忧。可他耳中只有一片死寂的嗡鸣。他张嘴想问,发出的却只是嘶哑模糊的音节。同学们茫然地摇头。一个同学找来纸笔,大家七手八脚地写下:

“飞机走了好久,我们才在树下扒出你……”

“树断了,压着你,埋了厚土……”

“以为你……谢天谢地,还有气!”

石节怔怔地看着纸上的字,又茫然地摸摸自己的耳朵和喉咙。一个冰冷的、可怕的现实,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——他聋了!也哑了!

他猛地挣扎起身,推开搀扶的手,跌跌撞撞冲上大街。眼前景象,如同人间地狱!文庙、朱衣楼已成焦土断垣。县政府大院、暗桥街、四牌楼一带,弹坑累累,残砖碎瓦堆积如山。街道上尸骸枕藉,断肢残躯挂在屋檐、电线杆上,触目惊心。处处是围着亲人尸首撕心裂肺哭嚎的人群,绝望的悲鸣在焦糊的空气里回荡。

一股巨大的悲恸与愤怒堵在胸口,石节张开嘴,却只能发出野兽般“哇——哇——”的嚎哭。

4

几天后,失魂落魄的石节在断壁残垣间,看到了一张征集民伕的告示。他黯淡的眼中,骤然迸出一星火光。

原来,梁山军用机场,因扼守着日机轰炸重庆的必经之路,成为鬼子的眼中钉、肉中刺,屡遭狂轰滥炸。中国空军的健儿们岂肯坐以待毙?他们一次次驾机升空,浴血搏杀,曾创下“五二零空战”的赫赫战绩!

抗战烽火连年,本就民穷国弱,物资匮乏至极,粮食尤甚。面对潮水般涌来的难民和肆虐的灾荒,即便素有“川东粮仓”之称的梁山,也陷入了产粮远不敷出的困境。然而,就是在这样的绝境下,坚韧的梁山百姓,勒紧裤腰带,硬是咬牙保证了驻军所需,更完成了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向前线调运军粮的艰巨任务!

为保障这条生命线,当时政府耗时多年修建了“渝万马路”。奈何工程草率,急弯陡坡处处险情,通车稀少。更多的军粮、弹药,仍需靠挑伕的脊梁,一步一个脚印,翻越百步梯这条千年古道。

不能说话,也听不见声音,难道就成了废人?不!国难当头,这双肩膀还能挑!这副身板还能扛!石节,这个曾以笔和声音为武器的热血青年,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:去当挑伕!

石节应征的差事,便是将乡公所收上来的黄谷,一担担挑到万县的分水。

5

“就是用肩挑,也要把鬼子赶出去!”石节心底默念着,重新挑起那副沉重的担子,一步一步,朝着分水的方向,坚定地走去。

又是半日跋涉,黄谷终于挑到了分水。挑伕的规矩是不走空路,去时一担粮,回时两桶油。交割完毕,石节的肩上又换上了两桶沉甸甸的汽油。来回的路,别人用一天半,他用两天。

从此,百步梯上,石节的身影成了常客。

经年累月,石节的脚步从踉跄变得沉稳,他熟悉了每级石阶的纹路。千年的踩踏,石阶中央早已磨出光滑的马蹄形凹坑。他发现,挑伕们都有意避开这些老坑,只挑石阶两端落脚——或许,是怕崴了脚吧。一次在梯上歇息时,他低头细看,发现石阶的两端,竟已被无数双草鞋,磨出了深深浅浅、新的凹坑。

“看,这是咱们踩出来的脚印呢!”正是当初提醒他少担点的那个挑伕,此刻挑着两桶油,稳稳地将脚踏进一个新踩出的凹坑里,对他咧嘴一笑。

石节心头微动。目光无意间掠过石阶旁陡峭的崖壁,那里赫然镌刻着斗大的字——“蜀道难”“蜀岭雄风”!朱漆虽已斑驳,笔锋却依旧如刀似戟,直刺苍穹!

刹那间,那首被炮火打断的诗,再次在他无声的世界里轰然回响:

给我一支枪

我要去抵抗

国仇家恨万千

宁死也不能再让……

肩上的扁担,仿佛化作了无形的钢枪。脚下的石阶,沉默地承载着千钧的重量,也承载着万语千言。他深吸一口气,稳稳踏上那被无数足迹磨亮的石阶,一步,又一步,向上攀登。石阶不语,足印无声,唯有那滚烫的心跳,在胸腔里擂动着不屈的战鼓。

注:《给我一支枪》,作者季纯,摘自1937年10月8日《梁山复兴日报》第四版。

(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