版次:007 作者:叶法君2025年09月26日
鸡蛋并非什么稀罕物,但凡农家,鸡窝里总能见到那圆滚滚的东西。清晨,或者带着清晨气息的时候,只要看见母鸡红着脸带着骄傲神色,咯咯地朝你邀功走来,她的窝里准是留着沾着细碎绒毛、带着淡淡体温的鸡蛋。
然而在我的人生旅程中,究竟是什么时候见的鸡蛋,什么时候吃的鸡蛋,全然了无记忆。似乎温凉的记忆是从那丢失的半个鸡蛋才开始全面觉醒的。
五岁那年,我的父亲去世,家便从富有坠入贫困,我从单纯瞬间变得敏感了。
父亲的战友,被我拜称“保保”的那个男人,疼爱我,似乎超过了他自己的孩子。他摸着我的头:“儿子,以后我养你,给你盖瓦房,娶媳妇。”还说我和媳妇以后都叫他爹,家境好了再给他家挑水打谷。
七岁那年,去“保保”家为他祝寿。沿路是冰天雪地,风使劲地刮,雪叫劲地飘,母亲时而抱我,时而牵我,总不肯松手,生怕儿子被风雪刮走覆盖。可我脑子一路都在憧憬,到“保保”家就好了,那里有“保保”温热的怀抱,还有温热的饭菜。中午的寿宴是热闹的,人山人海,“保保”来不及给我拥抱,我也来不及祝寿。晚上,我睡在邻居家里,盖着一个补丁接着一个补丁的被子,半夜,我被冷醒,随后摇摇身边似乎没睡的母亲,“妈妈,我梦见爸爸了,爸爸说蛋香,什么是蛋香呀?”母亲轻轻地叹息了一声,转过身去。忽然我又问自己,为什么“保保”不让我睡他家里,不是说,爸爸走了,我是他儿子吗?雪风穿过破竹泥墙紧贴我脸面,附着耳朵低吟,时而又拍打窗棂,发出簌簌声响。
冬季的寒冷不分亲疏。偏巧一年后又是冬天,母亲送我去舅舅家。路上一边走,一边叮嘱。母亲是快送到舅舅家才往回赶的,临别时一走一回头,似乎还在擦泪。舅舅在院子外来接我,抱着我就哭。舅舅舅妈热情极了,一来是亲外甥,二来是失去父亲的孩子——可怜。舅舅舅妈用上了迎接稀客甚至贵宾的礼节待我。晚上,昏黄的煤油灯下,灶堂的热火煮熟了白米干饭,还有一个炕蛋以及一小碗面。舅舅一家人围坐在我身边看着我,看着我吃,看着我一筷一口地吃。我一边吃一边想,还是舅舅待我好,那鸡蛋就和着我小小的心思慢慢地被咀嚼。鸡蛋在碗里被反复留恋,咬上一小口后总会端放在米饭上中央,然后狠狠地刨一大口米饭,闪露的蛋黄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黄亮的光。还剩一半,可碗里的饭却快没了,舅妈急忙起身,“嗖”地夺过我的碗,端着我的碗要去给我舀饭。我顺着舅妈的背影,伴着昏黄的煤油灯光,直望过厨房,灶边。饭来了,面上没有了我那半个鸡蛋,我赶紧寻,寻遍了,连碗底也造翻了,反复折腾了半天还是见不到我那半个鸡蛋了,我的鸡蛋没有了。我嚎啕大哭,一边哭,一边冲进暮色,望着家的方向。舅舅不明就里,一边追,一边唤,一边问:“甥男,你怎么了?怎么了啊?”我知道我丢失的那半个鸡蛋被舅妈吃了,可我又哪能告诉舅舅,我的半个鸡蛋的去向啊。
岁月在我丢失鸡蛋的敏感中流过。大三时,一部电影《人生》被我反复看了几次,刘巧珍被我深深地烙进灵魂。那年暑假,我被刘巧珍似的姑娘魂摄。顾不上烈日,闯入她家门。可怎么也没有想到,她慈爱的母亲盛情地接待我,她近九十的慈祥的婆婆也在旁不停地叨念孙女的好。一会儿工夫,她妈妈就盛了一碗醪糟鸡蛋汤,端正地放在桌上,让我吃。碗里,三个鸡蛋,异常醒目,鸡蛋在醪糟的托浮下珍珠般晶莹纯白,在萦回的香气中眼睁睁地看着我。手指触摸着碗沿的余温,在醪糟与蛋香的氤氲中,我心总是七上八下,似乎有她九十岁婆婆的热望,她母亲的殷勤,姑娘她的寄托。后来,每次去她家,她母亲总是先煮一碗醪糟鸡蛋汤,碗里总是三个鸡蛋,总是蛋的浓香。不知是不是冥冥中,她知道我童年的苦景以及我敏感的心灵,抑或是她的期望与祝福。但我又常想,为什么不煮两个呀,偏偏要煮三个。不然,也许,人的命运或许就彻底改变了吧。
鸡蛋的温情带动了我的嗜好。后来生活好了,每天早晨起床后,我总要先煮鸡蛋吃,似乎总想弥补过去的酸辛,或者尝尽鸡蛋所蕴藏的人生状味。
在疯狂奋斗的岁月,每天两个鸡蛋,雷也打不动。可连续多年吃鸡蛋的功效,终于在一天爆发了。医生指着彩超告诉我,你的胆囊有息肉,很多。后来,手术室的灯灭了,胆囊没有了。我躺在病床上,望着窗外变幻的云朵,庆幸息肉并未恶变,忽觉有些东西拥有太多也未必是好事,又忽尔想起舅舅家的煤油灯,想起醪糟汤里的热情的鸡蛋,想起每天两个鸡蛋奋斗的日子。总觉得,人生,事业,世态,似乎真的是芥子藏须弥。
几十年过去,清代郑燮诗句“蛋壳乾坤,丸泥世界”,今天更觉真真切切。那些藏在鸡蛋里的暖与凉,念与疼,富有与贫瘠,不就是人这倏忽而过一辈子么?
(作者单位:重庆鲁能巴蜀中学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