版次:007 作者:赖永亮2025年09月26日
邻居敲开门,递过来两个大石榴,笑着说:“咧嘴啦,再不吃,怕是全便宜树上的雀儿喽。”她那双粗糙的手还沾着点泥巴印子,可那笑容,暖烘烘的,像秋天晌午的日头。我接过来低头细瞧,果皮上真裂开了好几道口子,红艳艳的石榴籽儿,一颗颗从缝里挤出来,水灵灵的,红得晃眼,看着就觉得甜汁要往下淌。
老辈人常念叨:“天裂要下雨,石榴咧嘴,也像是那么个意思。”石榴果子这一咧嘴,馋嘴的鸟儿就寻摸来了。它们落在枝头,吃得可专心了,碎籽儿簌簌地往下掉,像下起一阵红雨点子,地上就星星点点地铺了一层红。鸟儿歪着小脑袋,一只眼瞄着,尖尖的喙灵巧地啄食,叽叽喳喳的,像一群赶着吃席的娃娃。地上散落的籽粒,让太阳一照,亮晶晶的,有点晃眼。
这情景一下子勾起了我小时候干的一件傻事儿。那时,邻居家院墙里伸出来一枝石榴,那枝上的果子结得又大又沉,看得我直咽口水。有一天,我实在忍不住了,踮着脚偷偷摘了一个。心里急得慌,还没等细看就急着掰开,结果那籽儿酸得我龇牙咧嘴,眼泪都呛出来了,赶紧把那酸果子扔得老远。后来才懂,想吃石榴,性子急不得,得等它自己在枝头上呆够了,熟透了,心甘情愿地咧开嘴,才能吃——就像我母亲常说的,世上的好滋味,好多都是时间慢慢熬出来的,急不来,催不动,就跟那庄稼地里的四季一样,得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稳当了才行。
等到石榴熟透裂开,母亲总要拿它来酿酒。她坐在小板凳上,耐着性子把籽儿一粒粒剥出来,那籽儿红亮亮的,颗颗饱满。她把剥好的籽儿倒进洗干净的酒坛里,再撒上大块的老冰糖,封好盖子,搁在屋角阴凉的地方。我总爱蹲在旁边看,看那冰糖块在酒里慢慢地往下沉。就那么看着它沉下去,时间好像也跟着慢了下来。冰糖沉落时,偶尔会发出极细微的“滋滋”声,听着心里头特别静。等到开坛那天,一股子又甜又醇的香气混着酒味儿直冲出来,一下子就能漫满整个屋子。抿一小口石榴酒,先是甜滋滋的味儿在舌尖上打转,咽下去,喉咙里就升起一股暖烘烘的热乎劲儿,一路暖到心窝子里去,把秋天早晚那点子凉气都驱得干干净净。
石榴咧嘴的时候,处暑也到了尾巴梢。早晚的风吹在身上,带着点说不清的清甜气儿,身上不再汗津津地发黏,天也显得格外高、格外远。
捧起这裂了口的石榴,小心地掰开。红宝石似的籽儿噼里啪啦滚进白瓷碗里,声音清清脆脆。看着它们,我想起母亲的话。人也好,物也好,这“熟”,大概就是这么回事——在日头的照看下,在风里雨里等着,熬过了青涩的酸劲儿,终于胀破了外面那层硬壳,把里头藏着的、那蜜一样甜、血一样红的心意,大大方方地亮出来,捧给这天地看。
小侄女跑过来,好奇地扒着碗沿数里头的石榴籽儿,“一粒,两粒……”小手捏起几颗,高高地举到我眼前,小脸儿兴奋得发亮:“这颗最大最红!给奶奶留着!”我笑着点点头。看那几颗红籽儿躺在她小小的手心里,被夕阳一照,红得透亮,像是几盏刚点上的、暖暖的小灯。
一粒,两粒……孩子认真地数着。这白瓷碗里盛着的,哪只是一颗颗石榴籽儿啊,分明是秋天捧出来的、一颗颗甜到心里的念想——是季节给的好,也是日子熟了,自然结下的暖。
(作者单位:重庆市荣昌区棠香小学)